挑泥筑岸二三事——
一位出征人记忆中的挑河往事
“没有花香,没有树高,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……”每每回想起我的 青葱岁月,颇有几分悲壮几分豪迈 。挑泥筑岸那些事儿,便是我一辈子不可 磨灭的青春记忆!
水利小民工
上世纪70年代,启东大兴水利。大、中、小型水利工程,由县、乡、队分级统筹实施 。光说县级的,春围垦冬挖河,年年都有千军万马出征水利前线 。千军万马哪里来?逐级摊派到小队 。小队谁去最公平? 唯有抓阉是杆“秤”!当年坊间有此一说:“女的怕养小囡,男的怕挑烂泥。”可见“挑烂泥”的苦脏累,是男人最不愿干的差事。
不愿干也得干,谁让你是男汉子?况且瘦高个的我仿佛天生一副“吃苦头相道”。于是乎,尚不足16周岁,我便成了一名“水利战士”。
首战出征的是兴垦农场围垦工程。那年头过的是大年初一也下田干活的“革命化”春节 。刚过年初五,我就跟随着小队里十来个青壮年男子,向着 30 公里外的工地进发 。一路上,襻着铁锹、扁担、泥络担子和衣被等家什的自行车队,夹杂着满载粮草的手扶拖拉机,各路人流、车流喧嚣而来,汇聚一处,如长蛇阵一般浩荡前行。
挑泥筑岸
根据营部(大队设的工程指挥所)指定,我们小队9人宿营被安排在一个三口之家的灶屋 里 。带来的芦柴匀开铺地,每人的被子往上一摊,就成了我们早卷夜铺的 就寝之地 。翌日一早,我们被告知要接受半军事化管理,实行出工、收工 、饭点三统一 。迎着初春的朝阳,迈开轻盈的步伐,作为民工中最年少的一员,我心里顿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小兴奋 。带着铁锹、扁担、泥络担,肩扛手提疾行个把钟头,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广袤无垠、水迹汪汪的黄海滩涂。工地距宿营地竟有8里之遥!
按照营部划定的施工段位,以小队民工为一个组合,我们拉开了干活的架势 。尽管之前我这体重一百多斤的“小倌头子”在小队里也挑过好多次大粪、麦子什么的,但那毕竟是行走在坚实的路面上。现在挑起4 个百二三十斤的泥块,显得步履蹒跚,像个醉汉似的踉踉跄跄。然而这样的狼狈还远未到不堪的程度 。新穿上的解放牌胶鞋,陷进了泥泞的施工道上,进退两难之间,活脱脱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泥人。半天不到,汗水早已湿透了贴身的衣衫。“泥块小点, 再小点。”一旁的老民工黄伯不停地叮嘱为我掘泥装担的伙伴,“小杨头趟出征,还是个嫩娃娃哩!”生性要强的我,此刻除了感动,实在无力逞强了 。临近 12 点,终于盼来了饭师傅送来的午餐。说是“和米玉米粞饭”,里头伴有戴上眼镜也找不见几粒米;菜是黄芽菜烧茶干。伴着免费的腥味海风,不到十分钟就 狼吞虎咽完毕 。稍事歇息又继续着上午的煎熬 。夕阳西下时分,回程队伍里的我已成了霜打的茄子。过了三五个晴天,原先沆洼泥泞的施工道,又变成了坚硬无比的“阎王路”,时不时有人“哎哟”一声别痛了脚。
脚底血泡一串串,肩上嫩肤成厚茧,号子声声驱春寒,众志成城筑堤岸。历经25个工日的齐心协力,昔日荒滩上堆砌起了一座巍巍壮观的海畔长城 。喜看今日“长城”内外,便是东海乡村新貌!
远征焦港河
上级的水利出征指标按耕地田亩摊派 。小队里田多男劳力少,因此,每 逢大型水利便少不了我的南征北战 。1973年冬季,我们又被征召赴如皋疏 浚焦港河,荣幸地当了一回水利“远征军”。蜷缩在拖拉机车厢的柴堆里经 受了整整一天的颠簸,傍晚时分,我们总算跨进了搬经镇附近一个老两口的 家。哟,这茅屋里面是何等的光景呀?门口右侧,安着一口硕大的锅灶,左侧不过三米便是猪舍,黑咕隆咚处似有两头黑不溜秋的猪仔 。老太舀起晚饭后的涮锅水往猪食槽里倾倒 。两猪仔顿时兴奋,卷起尾巴拨浪鼓似的将污秽四溅,以示迎接我们这些远方客人的到来 。一阵扑鼻的臭味,将我们熏到了主人刚腾出来的侧厢屋 。又一阵手忙脚乱,我的“床位”被胡乱地挤到了靠门一侧 。入夜,不停怒吼的西北风,肆无忌惮地叩开手指宽的门缝,并将寒冷精准地倒灌入我薄薄的被窝。
瑟瑟发抖了一夜,天刚蒙蒙亮,我们被唤起吃早饭 。6点准时出发,要赶往5里外的河段 。谁知开工第一天就爆出坏消息 。近邻大队的30多个民 工,在旧河床摆渡去对岸途中,水泥船突然倾覆全部落水 。虽然水浅无生命之虞,但数九寒冬,那份惊吓那个冷,落水民工像一群鸭子纷纷扑腾上了岸,又如落水狗似的一路狂奔回宿舍换洗 。那种滋味,着实让我们唇亡齿寒,大有惺惺相惜之感。
“下雪啦!下雪啦!”三更时分出去解手回屋的一个伙伴大呼小叫 。被吵醒的同伴们谁都巴不得这场雪下大一点 。十多天的持续征战,哪个不疲惫不堪?可天公偏不解人意,早饭当口雪花稀松了下来 。然到了整装待发的节点上,又一轮稠密雪花飘然而至 。几个老把式民工望望天看看地,断定今天不会再出工了 。兄弟们顿时有欢呼雀跃的节奏 。有人提议:“下雪天休息天,我们打牌吧!”“对对对,玩牌!”大家异口同声,争先恐后,就着地铺,抢占座位 。5分钱一局“争上游”,四赌八看,欢声笑语,一扫往日疲劳 。约莫才半个时辰,门外响起了大嗓门:“出工了,赶快出发!”话音刚落,宿营门被拍得“嘭嘭嘭”响!未待丢下牌,破门已被推开。“都出工了,你们还竟敢赌 钱?!”有个随从模样的人开口道:这是乡里团部的陆团长!一屋子人吓得面如土色 。凶神恶煞的陆团长让随从掏出本子作记录:“你——你——你,叫 啥名字?”“我叫陈××。”同伴中有人急中生智,报了个死人名 。紧接着,玩牌的其余三个都胆战心惊地报上了小队里的已故之名。“先出工,以后再找你们算账!”陆团长丢下话扬长而去。
惊魂甫定,往外一看,硕大雪花,漫天飞舞,天地浑然,迷蒙一片。“这鬼天气还出工? 撞上阎罗王了!”难得动气的老把式黄伯,狠狠地将脱下的棉鞋甩进角落 。可叹年过半百的黄伯竟光着脚踏雪出工,几分愤然几分悲壮! 几个“假死人”和我们一路前行,默默无语 。大家都把目光盯着最前头的黄伯那双脚板上 。小队里男女老幼无人不晓,黄伯生就一副铁脚板,一年四季赤脚比穿鞋的天数多 。秋收时肩上挑着百几十斤的担子,在刚收割完的黄豆地里光脚穿行,竟如履平地 。尖如竹签的豆根桩戳不进他的脚底。
雪,这次仿佛铆足了劲来要尽情挥洒,表演一场可资万众观赏的舞蹈。因为越下越大,千百个民工冒雪出工又踏雪折返 。可是,渴盼歇工已久的人 们,搬着瑟瑟发抖一瘸一拐的脚步,心里充满悲凉,一路骂骂咧咧,早已没了那份回屋取暖的喜悦。
疏浚通吕河
大型水利工程一个接着一个 。这不,1975年 11月,又到了通吕运河疏 浚出征时间 。照例是千军万马,小队10个出征数照例有我一份 。50个工日的工程量足够考验人的意志。
那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 。岸顶喇叭声声,堤上彩旗飘飘,民工饥肠辘辘 。早上出工时饭师傅“节目预告”:中午吃咸肉米饭 。一想到那油津津、香 喷喷的美食,民工们无不喜形于色 。中午歇工用餐的号令刚落,小马撂下泥担一路小跑直奔营地 。本想在盛咸肉米饭时拔得头筹,谁知刚到半道,又见 他急兜兜折返回去 。原来,情急之中竟把脱下的马甲忘丢在工地上了 。欲速不达的小马引得伙伴们好一阵乐。
有道是:“状元三年出一个,傻蛋天天出一个。”偌大个水利工地,是劳役的集中营,有时也是有趣的欢乐谷 。这一日下午,施工位置要从南岸移到北岸 。中间隔着一道十来米宽的老河床,齐腰深的淤泥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。又是那个小马敢为人先:“我来给你们趟条道!”只见他裤脚高卷,一根扁担作撑杆,双脚前后交替踩在平铺的泥络垫上缓缓移动 。谁料刚跨出四五步, 只听“哎哟”一声,可怜的小马半个身子陷入了泥潭 。几经扑腾,活脱脱成了一个半成品泥人 。原来是破旧的泥络垫承载不了一只脚受力的整个体重。探险者的狼狈顿时引来了全大队几百民工的一片经久不息的号叫 。唉,这场景,这心境,还是让人揣测去吧。
关于拨付通吕运河工程补助粮的通知
河床越挖越深,难度越来越大 。工地喇叭里,杨子荣又唱起了“越是艰 险越向前”。突然,我陷在淤泥里的脚底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,可肩上还 有沉重的担子 。我一步一趔趄,坚持翻过足有六七层楼房高的泥堆岸顶。待到卸了泥担回头一看,身后已留下了一长串鲜红的血迹 。上上下下的民工惊呼:“呀!血,谁受伤了?”同伴搀扶我到就近的泥浆水里初步清洗一看, 右大脚趾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。一瘸一拐找到团部,医生给我缝了三针 。轻伤不下火线 。在众人的劝说下,我留在营地烧一天饭聊作休养 。隔天,我又战斗在工地上了。
当两个月工期结束,疏浚一新的通吕运河工程宣告结束的那一刻,浩瀚河水一泻百里,人们欢呼雀跃,忘却了累月的辛劳 。每个人心中都升腾起一股小小的自豪感和成就感。
功德圆满,归心似箭 。早早地收拾行装,吃好晚饭,傍晚5点准时开拔返乡 。从营地海门货隆一溜烟往东刚过包场,坏了,自行车前胎扛不住这突 如其来的幸福,泄气了 。怎么办?“往前走,莫不回。”乳名“云狗”的同伴下车陪我,边走边寻找路旁的修车铺 。可是,冬日的夕阳眨眼间就投进了夜幕的怀抱,前行了大半个钟头,天空完全进入了黑咕隆咚的节奏 。好不容易摸着个修车行,无奈黑灯瞎火敲不开门 。这可咋办呀? 距家还有60里路呢!“别急,慢慢走呗,我陪你。”好心的云狗安慰我说,“其实我的轮胎也随时随地有可能漏气的呢。”于是,我们成了一对难兄难弟,一路前行一路聊 。谁家的丫头长得好看招人喜欢,谁家的女婿流里流气不上路子,小队里谁谁善良本分,谁谁奸诈使坏……嘴上海阔天空,脚下越走越沉 。看看手表,数数路标, 每小时4公里 。渐渐地,俩人的话题少了没了,默默无语,只剩下乏味的车胎与脚步的“沙沙”声。
午夜时分,行至吕四牛桥,渴了饿了走不动了 。可环顾四周,家家店门紧闭,俩人车上均无一星半点可资解渴充饥的食物 。黑暗中,我们将目光试 探进路边挖过的山芋地,可精明的主人竟不愿给我们留下哪怕一小只伤残的山芋 。忍着饥渴,硬着头皮,继续前行 。我们的脚步又挪到了吕复宋家店,倚着桥墩歇息再走 。那一夜8小时单程30公里的推车跋涉,注定是我和云狗兄一个人生的“吉尼斯纪录”。凌晨两点许,我们这才终于叩开渴望已久的家门。
都说苦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。经历了十年农耕劳作的千辛万苦,且作为一名水利出征老战士的我,该配拥有这笔财富了吧?漫长的历炼,深切的 煎熬,坚硬了意志,丰富了人生!
如今,当看到大型挖掘机伸臂一抓斗就是一立方泥,三两分钟就可抵人半个工日,滩涂上的吹沙工程更是奇妙神速,巧夺天工 。水利工程早已告别了千军万马南征北战的历史 。作为一个亲历者,回眸近半个世纪以来,启东千万民工肩挑手掘围垦而成的万顷良田,以及通启运河、通吕运河等可资旱涝保丰收的一系列大中型水利工程,心中的激荡之情犹如滔滔河水奔流不息。
祖祖辈辈的启东民工曾为家乡的水利事业,倾注了巨大的心血,奉献了宝贵的青春 。那个悲壮豪迈的历史时代,值得每个启东人永远铭记!